煙 試閱



劉皓其實很習慣菸味了,葉修在嘉世的時候老抽菸,那揮之不去的味道幾乎從他進塔到對方離開為止盈滿記憶,差別只在於最初他還能看見煙從葉修嘴邊蜿蜒而升,那時候的菸有夢想的味道,很美好。後來煙開始將他的隊長包圍,徹底阻隔了視線,劉皓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甚至聽不見煙霧那頭傳來的聲音。於是那如夢似幻的味道也變得可恨了起來,他既離不開,卻也得不到滿足。
聯盟發展到後來和外頭一樣多是禁菸的,他走在路上或經過一些大樓的吸菸室,玻璃門開闔時和不嚴密的門縫會竄出一些菸味,其實大多不難聞。很多女人不待見抽菸這檔事,避之唯恐不及,劉皓見多了這種人,他常看到行人加快速度遠離路邊抽煙的人,但那向來都不是會在他身上出現的事。他不是一個會皺著眉恨不得拍開那點火光的人,所以總是用看上去不至使人奇怪的最慢步伐走過,即使是唯一一款會讓他感到噁心的味道,他還是會用他所能達到的最慢的速度行經。
除了葉修以外的任何人的菸都得以稍稍安撫他的心緒,他如此以為。事實是,他是一條成癮的毒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當一個叼著菸的男人從公寓旁的巷子走出來擋在他的面前時,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去看對方是誰,而是辨認著這股味道是便利店架上第幾排的哪一號菸,等他想好了才意識到應該去看這個不速之客究竟長什麼樣。
「冷。」
這是周澤楷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或者該說是一個字。
讓他主動提起話頭是很不容易的,但相較於他嘴裡的菸,這又顯得不那樣特別了。
「你怎麼來了?」
劉皓退役後沒有和任何人來往,在塔公佈消息前便人間蒸發。這是他時隔三年再見到曾經共事過的人,但一點沒有久別重逢的感動。
周澤楷沒有說話,只是拿下菸捻熄在一個純黑的熄菸盒裡,動作間劉皓注意到有亮光從金屬的盒上一閃而逝。
「……上樓吧。」

這棟屋齡超過二十年的公寓外觀和內部都與現在的城市格格不入,南方的建築風格被陳舊地保留了下來,鮮紅的樓梯扶手已經褪色,呈現豬肝色的塑料上有粉刷時低落的白漆和一層灰,白牆上貼滿了各式小廣告,紙全都泛黃,倖免於商業荼毒的部分有些也斑駁的裸露出裡頭的水泥。原先預留給配電盤的地方不知為何最後成為一個不明所以的空洞,一些電線線頭在裡頭垂掛,卡著塵土的洞裡留有不明所以的物品。
劉皓在四樓的一扇藍色鐵門前停下腳步,掏出一串鑰匙開了鐵門,接著又換了另一把打開裡頭的木門,周澤楷看見剩下的那一把鑰匙上頭印有進口車廠的標誌。
劉皓脫下茶色的外套就進了廚房,從櫥櫃裡拿出全新的馬克杯裝了一杯溫水放到桌上就算作招呼了,他甚至連一句「坐吧」都沒有說。
周澤楷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受訓時的同期在屋裡走動,抱著一疊還帶衣架的衣服就消失在走道盡頭,那被生活奴役的模樣和過去判若兩人,野心勃勃的男人不見了。
房子看似老舊,內部倒被打理得一塵不染,傢俱和電器用品不多,使得空間看上去相當寬敞。
他聽見鴿子咕咕咕叫著,然後是一陣撲翅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尤其響亮。
又過了一會兒,劉皓總算在另一側的沙發椅上坐下,面前也擺了一個杯子,上頭冒著一絲熱氣。
他面上有長期積累的憔悴,頭髮比周澤楷記憶中長了不少,而人也較從前更寡言了。他就微微低著頭,像是在思考或純粹等待著來者開口,偶爾才端起杯子啜一口水。
周澤楷還是那樣沉默,但看上去全身都在訴說著故事,他什麼都沒說,卻像有很多話想說。
劉皓還是開了口,他說,你抽菸了。
周澤楷說偶爾。
他們都沒有提及時間,因為在塔裡時間是沒有意義的,日子和精神圖景裡很相似,虛幻又與生死相繫,像一場迷幻的電音派對。很多東西的學會都在不知不覺間,看得多了,便一回生二回熟了。
只是劉皓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抽菸的,就算他曾經將便利店架上的菸各買一包回來點燃,也就是純粹點燃罷了。他把菸枝平放在陽台的紅褐色磁磚上,看一縷煙盤旋向上,深吸一口氣,記住那個味道。
劉皓又問他還抽什麼牌子,周澤楷吐出三個詞,他認出其中兩個要到專賣局才買得到。從廚房回到客廳時劉皓手裡多了兩個盒子,他隨手一拋,便被輪回塔的首席哨兵穩穩收進手中。
「你抽菸?」周澤楷很稀奇地挑起一邊的眉毛,他晃了下盒子,感覺裡頭都不是滿的。
「不抽。」
菸被收進風衣的內袋,周澤楷喝了一口水,劉皓以為他要表明來意了,等了一陣卻半個字都沒聽見。

他們這類人佔世界人口的比例不到極低,卻也不常見,優異的感知能力是他們存在的一大價值,但也帶來困擾。嚮導能自行開關感知,融入人群並不難,退役後能直接消失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卻苦了哨兵,他們五感敏銳,如果不離群索居便只能在聯盟規劃出的用了特殊隔絕建材的小區裡過日子,如今外頭的環境已經太過混亂,人口爆炸、汙染、噪音,能不分晝夜地折磨他們的感官。
周澤楷作為一個頂尖的哨兵,在精神屏障的掌控上還是很有一套的,他風塵樸樸來到這個城市只是接收了比塔區要多幾倍的資訊,他一般對普通人的社會認知也就是這樣的喧囂,並不是太放在心上。他以為劉皓在這麼個地方住下無非是圖個新生活,而作為一個單身的、沒有和誰深交的嚮導,以城市的背景音防範某些不知好歹的哨兵即可,畢竟沒有太多堅持的哨兵是不會無故將自己置身信息洪流中的。
可他在走進這間空曠的屋子時卻發現世界出奇的靜,靠近馬路那一側採光極佳卻只被開了氣窗,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和穿過廚房那大約是陽台的地方形成空氣對流,聲音從這兩處散進屋子裡。周澤楷才去注意內部的裝潢,牆面都是新修整的,顯然用了隔絕的建料。
可無論再怎樣去阻礙干擾,來源於自身的騷動也不會因此平息。
他在老公寓旁的巷子裡吹了兩三個小時的風,深秋刮起的空氣對哨兵來說已與冬日無異,周澤楷以為自己的衝動行事能在冷風裡找到一些可信的說法,在聞到空氣裡逐漸逼近的氣味時他才發現他不能,這比任何一個任務都要來得困難太多了。
劉皓遲遲等不到他的客人開口,但周澤楷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大老遠從輪回飛過來喝這一杯開水和抽幾根菸,這個人甚至從沒在他面前抽過菸。

他們可算是認識很久了,打進學校訓練起,相識了整個職業生涯。對劉皓這個人,一般的評價是長袖善舞,但也不乏有人覺得他假,總之是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跟誰都不親。唯一玩得比較好的也就同期受訓的幾個,能開開玩笑,空閒時一起吃個飯。只是他不太鬧騰,脾氣又老大,方銳那一群不會主動踩他的尾巴,很多時候他就跟沉默出名的周澤楷在一邊看戲。他們的交情是在相對無言裡處出來的,最初是一些默契,然後才開始有言語的交流。
論工作,他是一個不錯的嚮導,也僅止於不錯,一些塔找上他看上的反倒是他的整合與溝通能力,彷彿他不是一個嚮導而是一個普通人一樣。誰都想不到,這樣的劉皓在整個聯盟裡關係最鐵的是周澤楷這個如今的聯盟第一人。

劉皓這幾年裡過得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他把感知全部收斂,活得像個普通人,也幾乎要以為自己就是普通人了。只是當見到等在他面前的周澤楷,這些以為盡數瓦解,他就像過往的每一次一樣接收起來自哨兵的情緒波動,感覺那微弱的信息素氣味。
他知道今天的周澤楷有些不對勁,但對方什麼也不說,或壓根沒想好怎麼說,就只是坐在沙發上。劉皓有點沒輒,只好嘗試性地用精神觸梢去接觸他。
周澤楷愣了一下,沒想到劉皓會用這種方式挑起話頭,但這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有什麼比情感上的直接交流來的更直白更坦白呢?
劉皓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墜入了一個風暴中,他被吹得東倒西歪,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夜很深,他降落在海面上,四周是遼闊而洶湧的海域,無邊無際。他首先注意到只有自己腳下的這一方寸之地是平靜無波的,他試著踏出一步,波浪被撫平似的向下沉寂,於是又走出幾步,再幾步,便走出一條小徑。
他總感覺這片汪洋在和自己呼應,只要稍一觸碰,那些起伏便心甘情願消停。可他認識周澤楷太久了,太清楚這個哨兵不是什麼好脾氣的荏,眼下這乖順的模樣反倒令他有些不安。
海已經靜得如同一面鏡子。
劉皓皺著眉睜開眼睛,看見朝他投過來的眼神,全沒有精神圖景裡的乖巧。
他忽然有些後悔主動去安撫對方的情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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